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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看起来很可笑的“千年虫” （Y2K） 危机，曾经在千禧年之交威胁了全球计算机系统与世界经济。这场危机是由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程序员们造成的，他们显然不认为公元2000 年会如期到来。在过去的10多年间，人们逐渐将肉毒杆菌美容护理和整形手术视作提升自信的健康手段，而忽视了它们的本质——我们恐惧与厌恶时间的证据。人们对死亡的天然厌恶在一种文化中被放大了，这种文化将时间视为敌人，并竭尽所能地否认它的消逝。

　　人们对地球悠久历史中的绝大多数事物并不熟悉，而几乎无人在意这一点。绝大多数人，包括生活在富裕且科技发达的国家中的人，对时间的尺度没有概念，例如地球历史中恢宏篇章的持续时间、过去环境不稳定期之间的变化速率，以及含地下水系统在内的自然资本 （natural capital） 的固有时间尺度。作为地球上的一个物种，人类对自身出现之前的时间怀有孩子气般的漠视与有失公允的质疑。由于对没有人类“主角”的故事兴趣寥寥，许多人难以发现自然史的魅力。

　　在时间的众多“敌人” 之中， 年轻地球创造论 （Young Earth creationism） “喷火”最为猛烈，但至少该派反对的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在多年的大学执教生涯里，我遇见了一些具有福音派基督教背景的学生，他们真挚地想要在自己的信仰与对地球的科学认知之间寻求平衡，并为此苦恼不已。深感于他们的痛苦，我试图为解决这种内在矛盾指明路径。首先，我需要强调一点，我的工作并非挑战他们的个人信仰，而是教授“地质学的逻辑” （“logic of geology”若简写成“geo-logic”，合起来便是geologic，即“地质学的”） 。

　　地质学的研究方法和工具不仅能够使我们理解地球目前的运作方式，而且能够让我们详细地记录地球复杂且令人惊叹的历史。对于部分学生而言，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有效地将科学与宗教信仰分离开来。然而，更常见的情况是，随着他们学会独立解读岩石和景观，这两种世界观似乎越来越难以相容。为了开导这部分学生，我借鉴了笛卡尔在《沉思录》 （Meditations） 中表达的一个观点：他的“存在”究竟是真实的，还是由邪魔或上帝精心创作的幻觉。

　　在地质学入门课程的早期阶段，学生们就会明白“岩石”并非名词，而是动词，因为其见证了各种地质过程的演化，如火山爆发、珊瑚礁的堆积与山脉的生长。人类目光所及之处，岩石是历史长河中各类地质事件留存下来的证据。在过去200多年里，全球各地的岩石所讲述的区域性故事被逐渐地整合在了一起，织就了一幅壮丽的地球图景—地质年代表。这幅展现了“深时” （Deep Time） 概念的图表是人类智慧最伟大的结晶之一，由来自不同文化和信仰的地层学家、古生物学家、地球化学家和地质年代学家辛苦构建而成。

　　自19世纪初这一学科诞生以来，地质学家 （本能地对年轻地球创造论持有戒心） 反复强调，地质过程以超乎想象的缓慢速度进行，以及地质变化只会在相当漫长的时间后显现。此外，地质学教科书总是 （近乎愉快地） 指出，如果将地球的45亿年换算成1天的24小时，那么整个人类历史出现在午夜前的最后几分之一秒内。然而，用这种方式来理解人类在时间中的位置是刚愎自用的，甚至是不负责任的。首先，此种比喻暗示了人类在某种程度上无关紧要又无能为力，这不仅从心理层面疏远了人类与地球之间的关系，还会让我们忽视了人类在那几分之一秒内对地球造成的影响。其次，该比喻否定了人类与地球历史的深层根源和永久的密切关系；虽然人类这一物种可能直到24点钟声敲响的前一瞬间才出现，但庞大的生物家族早在清晨6点就已存在。最后，这种比喻颇具的意味，即没有未来——午夜之后地球上会发生什么？

　　我们被困在了名为“当下” 的岛屿上，形孤影只。当我看到人们每年在寒冬中围成一团，只为观看又大、又老、又丑的鱼被称重时，我感受到了一种非常“不现代”的渴望——与过往建立联结。而且我怀疑，主动逃离过往是诸多问题的根源：可以说，在环境方面犯下的罪行与关乎存在的不安，都源于人类对自身在自然世界历史中的地位认知错误。如果我们能够接受共有的过去和共同的命运，将自身看作幸运的“继承者”及最终的“遗赠人”，而非地球这座“庄园”的“永久居民”，人类就可以更好地对待彼此与这颗星球。简而言之，我们需要与时间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现代人笃信，时间是一个单向的矢量，而且“逝去的时光覆水难收”本身就代表着与过往的决裂。早先的社会与文化充斥着先祖之灵的观念和古老的仪式，这些传统将生者、逝者和尚未出生的人编织成了浑然一体的“时间华袍”，模糊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概念。佛教中的 sati 通常被翻译为“正念” （mindfulness，表示“只专注于此刻”） ，但它实际的意思更接近于“当下的记忆”，即从超然物外的制高点感知此刻。加纳人信奉的 sankofab 通常以一只回望的鸟为象征，它提醒人们前行且不忘过去。在北欧神话中，支撑着宇宙的世界之树 （Ygdrassil） 由神秘的命运三女神 （Norns） 维护，她们分别为乌尔德 （Urðr） 、维尔丹蒂 （Verðandi） 和诗蔻蒂 （Skuld） 。三者的名字有时被解释成“过去”“现在”和“未来”，字面意思则为“命运”“成为”和“必然”，暗示了一种奇怪的时间循环概念—未来嵌入过去。每一日，命运三女神都会从圣井中舀取古老的泉水来滋养世界之树，并诵读奥尔劳格 （Orlog，主宰万物的永恒法则） 。以上行为都体现了“命运” （wyrd） 这一北欧观念，即过往对现在施加的力量。

　　“时间无处不在”包括感受深时中地理景观之间的距离远近。只聚焦于地球的年龄，如同用总节拍数来描述一首交响曲。没有时间，交响曲只是一堆声音，是音符的持续时间和主旋律的重复赋予了乐曲结构。与此类似，地球历史的恢宏之处是众多的地质作用逐渐进行并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节奏，各种简短的动机 （motif） 在音调上飞驰，在整个地球历史的跨度上产生共鸣。我们正意识到，许多地质作用进行的速度并非像前人认为的那样极其缓慢 （larghissimo） ；山脉以如今可以实时测量的速度增长，而气候系统的加速变化甚至让研究了几十年的专业人士都深感惊讶。

　　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们所居住的这颗星球极为古老、坚韧，而非年轻、未经历练，抑或可能十分脆弱。作为地球公民，我的日常生活也因意识到缤纷的地貌与生物的长久存在而变得丰富多彩。理解某种特定景观的形态成因，如同学习一个普通单词的词源，令人豁然开朗。时间之窗徐徐开启，照亮了遥远却仍可辨认的过去——几乎就像记起了一些早已遗忘的事物。这赋予了世界多重意义，改变了我们感知自身位置的方式。虽然我们可能会因虚荣心、对存在的焦虑或恃才傲物而强烈地抗拒时间，但无视人类在地球历史中的暂时性便是贬低自己。